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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 · 22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3068 2021-08-13 00: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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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爸爸提起嗓子,问李老师爱晓奇吗?李国华把右手纳在左手掌里,款式简单的婚戒长年不脱,紧箍着左手无名指,而皱纹深刻的指关节看起来比戒指更有承诺的意味。他讲课有好几种语气,其中有一种一听就让学生知道这个段落要画三颗星星。李国华用三颗星星的声音开口了:“我爱晓奇,可是我也爱师母。”晓奇听了这句话,欲聋欲哑,毛孔发抖,一根根寒毛都举起手想要发问:那天那个计程车上的女生是谁?而师母一听这话就哭了。郭爸爸郭妈妈不停向师母道歉。

晓奇看见老师驼着背,衬衫领口可以望进去,老师胸前有一颗小小的红色肉芽。她想到这几年老师在公寓里自己按了一下肉芽便说自己变身成吃人的怪兽,追着她跑。想起老师在她坦白的腰腹上写了一百次“晓奇”,讲解道,博物志说,这样就可以虫样永远钻进她心里。那肉芽像只从老师身体钻出头的蠕虫。一抬起头就看见师母用家里佛像才有的水汪汪大慈大悲眼光照着她。晓奇呕吐了。

最后郭爸爸和李老师争着付帐。回家的路上郭爸爸对郭妈妈说,好险没有认真争,大饭店喝个饮料就那么贵。

李国华跟着师母回高雄的大楼。

回到家,师母也不愿意坐下休息,只是站着,枯着头,让眼泪流到脖子上。几次了?她的声音是死水的咸。李国华站在师母面前,用三颗星星的口吻说:就那么一次。他想到死水这譬喻的时候,想起高中一年级时化学老师说过一句话:“喝海水的人是渴死的”──他从来也没有弄懂过渗透压,才读了文组,但是这话的诗意一直刻在他心里。现在那调皮又晦涩的诗意又浮出来了。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李国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请给我理由相信你。他瘫坐在地上,说: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然会做什么样的人。那怎么会有这一次?他的声音飞出更多星星:求你原谅我,是她诱惑我的,蔡良说她有问题要问我,是她硬要的,就那么一次。师母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怎么诱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动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声音又大起来:天啊,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你有兴奋吧,不然怎么可能?有,我的身体有,她很顽强,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兴奋的,但是我发誓,我的脑子一点也不兴奋。但你说你爱她。爱她?什么时候?刚刚吗?我根本不爱她,刚刚那样说,只是怕她爸爸妈妈发怒,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设计我,她还威胁我,跟我要了几十万去乱花,她还威胁我买名牌给她。你可以跟我讨论啊!我怎么敢,我已经犯下滔天大错,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补那个洞。这事情多久了?他折着颈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两年了,她反覆拿这件事威胁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你现在更痛苦,是我对不起你。师母起身去拿绣花卫生纸盒。怎么可能你一个大男人的力气抵不过一个高中女生?所以我说对不起你,天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她真的是,我根本动都不敢动,我好怕她会受伤,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骚,她根本就是一个骚屄!李国华淹在自己的大手里无泪地大哭了。我不会说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该被她诱惑,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师母坐到他对面默默擤鼻子。他继续说:看你这样痛苦,我真是个垃圾,我根本不该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废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宝特瓶狠敲自己的头。师母慢动作把宝特瓶抢下来。

他们对坐着,望进宝特瓶里面。宝特瓶里的橘红色饮料渐渐缓静,将死将善的样子。半小时后,师母开口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告诉晞晞。”

郭爸爸郭妈妈回家就商议着让晓奇休学,天知道她会不会又被教授哄骗。晓奇在旁边听,也只是木木然把碗筷洗了。搓筷子觉得这好像拜拜的手势,想到那一次老师带她去龙山寺,老师讲解民俗掌故的样子好美,好虔诚,她那时问老师信什么教?老师回答,我只信你。她那时候就想,老师是真的爱我。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用拇指指腹旋转着洗汤匙,想到这些年回老师的公寓,按电梯按到电梯按键都斑驳。出租车上的女生是谁?手深深伸进杯子的时候,马上想到第一次被载到老师的公寓,在车上班主任蔡良说了老师很喜欢你,进了公寓才知道那喜欢是什么意思。老师,你出租车上的女生到底是谁?

晓奇慢吞吞走上二楼,爸妈关切的眼神像口香糖黏在她身上。家里的药盒在走廊的小柜子上。有抗头痛的,有顺肠道的,有驱疹子的。晓奇心想,没有一种可以治我。她的心给摔破了,心没有纹理花样,再拼不起来。拼凑一颗心比拼凑一滩水还难。小胶囊挤出铝箔包装的声音啵啵地响,像老师公寓大缸里的金鱼吃饲料。整盒的药都挤出来,像一座迷你的垃圾山,五彩缤纷的。杂烩乱伦的病要杂烩乱伦的药医。晓奇全部吞下去之后躺在床上,唯一的感觉是肚子胀。喝太多水了。

晓奇第二天竟醒了过来。她从未对自己如此失望。下楼看见爸爸妈妈一如往常在看电视。左脚绊到右脚,地板打她一巴掌。晓奇跟爸爸妈妈说她可能要去医院。手机握在袖里,一个人坐在病床上的时候用没吊点滴的那只手打电话,打了四十几通都没人接,她像一个小孩子大热天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投了硬币进去又马上从退币口滚出来,不能解渴,圆滚滚地着急。最后传了简讯:老师,是我啊。过很久手机才震动,背盖的粉红色微笑跑马灯显示是半夜,急诊室不熄灯,无所谓日夜,她也不知道自己躺在那多久了。

一打开就是老师的回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你,每个人都这样跟你说你还不信?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谅解。”晓奇迟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简讯,突然想到一幕:老师用蠢笨的表情按手机,傻憨地笑说,“我是洞穴里的原始人,我不会传简讯。”也从没写东西给她过。原来他不要任何证据落在她这里。她还爱他这多年。她的眼泪掉到手机荧幕上,泪滴把“老师”两个字扭曲、放大。

出院回家以后,郭晓奇把所有李国华送她的书在家里的金炉烧了。王鼎钧,刘墉,林清玄,一本一本撕开了投进去。火焰一条条沙沙作响的红舌头向上莺啼,又鼠窜下去。每一张书页被火镶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围起来侵蚀黑字,整个励志的、清真的、思无邪的世界化为灰烬。最难撕的是封面,尤其上胶的那几本,幸好晓奇对老师多得是耐心。全部摇滚、招呼、翻沸的纸张,一一纹上火圈,蜷起身来,像人类带着心事入睡的样子。晓奇不是多想的人,可是此时她却有一种自己也在金炉里的感觉。

那一次,钱一维凌晨酒醒了,觉得握在被子里的手湿湿的,蹑手蹑脚不要吵醒伊纹,拍打脸颊,走进浴室,开灯看见脸上是血手印。此时的一维像希腊悲剧里的一幕,主人公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捧势却成空的双手,浴室灯光如舞台灯光如一束倒挂的郁金香包裹住他。他马上洗了脸,跑回房,开了灯,掀被子,发现睡在右手的伊纹下身全是血。一维突然想起昨天半夜回家,他用皮鞋尖猛踢伊纹。窄皮鞋头如一窝尖头毒蛇疯窜出去。伊纹抱紧双腿,他只能踢她的背。他想起伊纹一直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原来,伊纹说的是宝宝,宝宝。

伊纹被推进钱家旗下的医院。推出手术室,进一般病房,伊纹很快就醒了。一维坐在病床旁边,伊纹的手被他握在手里。她白得像毒品。窗外有鸟啼春,伊纹的表情像从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中醒过来,从此才明白好梦比噩梦更令人恐怖。她发出从前那对万物好奇的声音:宝宝呢?她白得像一片被误报了花讯的樱花林,人人提着丰盛的野餐篮,但樱花早已全部被雨水打烂在地上,一瓣一瓣的樱花在脚下,花瓣是爱心形状,爱心的双尖比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被爽约的缺口,而不是本来的形状。宝宝呢?对不起,伊纹,我的亲亲,我们可以再生一个。伊纹看着他,就像他是由她所不懂的语言所写成。伊纹宝贝?你没事最重要,不是吗?一维看着伊纹全身颤抖,隆隆的马达,催到极限,眼看要发动的时候,又整个人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