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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 · 14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3062 2021-08-13 00: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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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纹其实早已忘记她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毛毛了,只是不知不觉间习惯要见到他。但是毛毛先生记得很清楚。伊纹那天穿着白地碎花的连身无袖洋装,戴着宽檐的草帽,草帽上有缎带镶圈,脚上是白色T字凉鞋。伊纹按了门铃,推开门,强劲的季风像是把她推进来,洋装整个被吹胖,又迅速地馁下去,皱缩在伊纹身上,她进屋子把帽子拿下来之后,理头发的样子像个小女生。虽然说总是伊纹来去,而毛毛坐在那里,但毛毛再也走不出去了。伊纹整个人白得像一间刚粉刷而没有门的房间,墙壁白得要滴下口水,步步压缩、进逼,围困毛毛的一生。

毛毛向伊纹道午安,伊纹一面微微鞠躬一面说她来看看。请问大名?叫我许小姐就好了。那时候伊纹刚结婚,在许多场合见识到钱太太这头衔的威力,一个人的时候便只当自己是许小姐。毛毛本能地看了伊纹身上的首饰,只有右手无名指一只简单的麻花戒。或许只是男朋友。毛毛立刻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有要找什么吗?咦,啊,我也不知道。伊纹笑了,笑容里有一种极其天真的成分,那是一个在人间的统计学天然地取得全面胜利的人才有的笑容,一个没有受过伤的笑容。要喝咖啡或茶吗?啊,咖啡,咖啡太好了。伊纹笑瞇了眼睛,睫毛像电影里玛丽安东尼的扇子。毛毛心头凉凉的,是屋外有冰雹的凉,而不是酒里有冰块的凉。那么美的笑容,如果不是永远被保护在玻璃雪花水晶球里,就是受伤。

伊纹顺一顺裙子,坐下来,说她想看那对树枝形的耳环。小指长的白金树枝上细细刻上了弯曲的纹路和环状的树节,小钻像雪一样。伊纹被树枝演衍出来的一整个银白色宇宙包围。伊纹四季都喜欢──就像她喜欢生命而生命也喜欢她一样──但是,硬要说,还是喜欢冬天胜过夏天,抬起头看秃树的细瘦枯手指衬在蓝天上,她总感觉像是她自己左手按捺天空,右手拿支铅笔画上去的。伊纹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正统的姿势,像在取暖。小羊喝奶一样嘬嘴喝咖啡,像是为在雪花树枝面前穿得忒少而抱歉地笑了。从来没有人为了他的珠宝这样入戏。

伊纹在镜子前比了比,却忘了看自己,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那小树枝。她自言自语道:好像斯汤达尔啊。毛毛先生自动接下去:萨尔斯堡的结晶盐树枝。伊纹把耳朵,小牙齿,长脖子,腋下都笑出来。第一次有人知道我在自言自语什么。这对耳环就是从斯汤达尔的爱情论取材的。是吗?伊纹说破了毛毛,却觉得此刻是毛毛看透她。毛毛很动荡。彷佛跌进盐矿里被结晶覆盖的是他。他身上的结晶是她。她是毛毛的典故。她就是典故。伊纹不觉得害臊,新婚的愉悦还停留在她身上,只觉得世间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伊纹从此喜欢上毛毛这儿,两个人谈文学一谈就是两三个小时。偶尔带走几只从文学故事幻化而来的首饰,伊纹都觉得像走出乌托邦。走出魔山。走出糖果屋。她不知道对毛毛来说这不只是走出糖果屋,根本是走出糖果。

这时候毛毛先生只知道她是许小姐。在楼上对着镜子偷偷练习叫你伊纹。叫我伊纹就好啰。

伊纹常常带三块柠檬蛋糕来找毛毛,一块给毛妈妈,一块给毛先生,一块给自己。一面分,一面倔强地对毛毛先生说,不能怪我,那么好喝的咖啡没有配蛋糕实在太狠心了。“我就是草莓季也不买草莓蛋糕,毛先生知道为什么吗?”“不知道。”你笑得像草莓的心。“因为草莓有季节,我会患得患失,柠檬蛋糕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伊纹接着说下去,“学生时期我跟坐在隔壁的同学变成好朋友,我心底都很害怕,如果她不是坐我隔壁,我们还会是朋友吗?又对自己这样的念头感到羞愧。”

“所以许小姐不是路过?”伊纹又笑了,“对,我不是路过。”看着你切蛋糕的时候麻花戒指一闪一闪的。毛毛没有说,那如果你知道你第一次按门铃,走进来,那一串“铃”字在我身上的重量,你还会按吗?伊纹继续说,所以啊,我喜欢比我先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事物,喜欢卡片胜过于email,喜欢相亲胜过于搭讪。毛毛接了下去:喜欢孟子胜过于庄子,喜欢Hello Kitty。成功逗你笑了,你笑得像我熬夜画设计稿以后看见的日出,那一刻我以为太阳只属于我。我年纪比你大,我比你先存在,那你可以喜欢我吗?毛毛低头铲咖啡豆,低头就看见伊纹有一根长头发落在玻璃台面上。一看心中就有一种酸楚。好想捡起来,把你的一部分从柜台的彼岸拿过来此岸。想把你的长头发放在床上,假装你造访过我的房间。造访过我。

伊纹在珠宝和毛毛面前很放松。一个是从小习惯了,一个是他彷佛很习惯她。伊纹很难得遇见面对她而不是太紧张或太大方的男人。她很感激毛毛,觉得毛毛他自身就像从她第一次造访就沿用至今的咖啡杯一样──就算她没来的期间给别人用过,也会再洗得干干净净的。她不知道毛毛从此不让人碰那咖啡杯了。懂得跟她一样多的人不是不多,但是能不卑不亢地说出来的人很少。毛毛把一个作家写一本小说花费的十年全镂刻进一枚别针里,上门的富太太们从来不懂,他也不感觉糟蹋或孤高,只是笑吟吟地帮太太们端着镜子。

毛毛有时候窝在楼上画设计图,画到一半手自动地移到稿子的边角画起一只女式九号麻花戒。戒指里又自动地画上一只无名指。回想你叫我毛先生的声音,把这句话截断,剩下一个毛字,再播放两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这样壮丽。无名指旁又自动画上中指和小指,椭圆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转的黄道。你是从哪一个星系掉下来的。你一定可以原谅我开车从店里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市放过的一颗星星还亮着,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见日出了还是要去店里,看着店里的电子行事历就在心里撕日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见你了。到最后我竟然看见星星就想到你,看见太阳也想到你。手又自动地画起了食指和拇指,指头上的节和手背上的汗毛。不能再画下去了。其实只要每个礼拜看到你好好的就好了。

那天伊纹又带了三块蛋糕来。毛妈妈看到伊纹,马上说请等等,我去叫毛毛下来。千层派皮上高高堆垛了香草卡士达。伊纹一拿蛋糕出来,就告解一样对毛毛说,“一年四季都吃得到香草蛋糕,那是因为欧陆从前殖民中南美洲,我还这么喜欢吃香草口味的甜食,想想我其实很坏。”毛毛先生的笑浅浅的,可以一把舀起来喝下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伊纹带来的甜食有多少奶油,从来不会沾到毛毛先生的小胡子。两个人很自然地从殖民谈到康拉德。

毛毛收拾桌面,伊纹正说到,“我自己是女人,却从来读不出康拉德哪里贬抑女人。”突然张太太按门铃,走进来了。奇怪张太太的一头红卷发本应该远远就看到。张太太的声音比寒流还激动,哎呀,钱太太也在这里,怎么没邀我啊,干脆咱大楼在这儿开派对啊,毛毛你说好不好?

钱太太。毛毛的心整个变成柠檬,又苦又酸,还被削了皮又榨了汁。我一直以为的眼熟,是像大众言情小说里那种一见如故,那种上辈子看过你。原来我真的看过你,原来那天那个让人无法直视的新娘是你。原来我飞到香港挑的粉红钻戴在你脖子上。伊纹的笑容像视觉暂留。毛毛先生的笑容搁浅在唇髭上。张太太的声音像竞选车一样,那么大声,可是没有一个字听进去。张太太走了之后,伊纹抱歉地笑了:“对不起,我一直不好意思叫自己钱太太。”毛毛慢慢地、轻轻地说:“没关系。”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

后来入夏,毛毛先生是唯一发现伊纹的长袖没有随着季节脱下来的人。除了思琪她们以外。毛毛责备自己是不是想看见伊纹的手臂。伊纹除了袖子,还多出一种畏寒的表情。当他问她要不要咖啡的时候,她会像被吓到一样,声音跳起来:嗯?他知道她低头的时候不是在看首饰,只是怕泛红的眼眶被看见。也知道她抬起头不是为了看他,只是不要眼泪流出来。你怎么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宝设计师就好了。我宁愿当你梳子上的齿。当你的洗手乳的鸭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