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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 · 6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2935 2021-08-13 00:0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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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能重来,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握当下。老师的痣浮在那里,头发染了就可以永远黑下去,人生不能重来的意思是,早在她还不是赝品的时候就已经是赝品了。她用绒毛娃娃和怡婷打架,围着躺在湿棉花上的绿豆跳长高舞,把钢琴当成凶恶的钢琴老师,怡婷恨恨地捶打低音的一端,而她捶打出高音,在转骨的中药汤里看彼此的倒影,幻想汤里有独角兽角和凤凰尾羽,人生无法重来的意思是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日后能更快学会在不弄痛老师的情况下帮他摇出来。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这些天,她的思绪疯狂追猎她,而她此刻像一只小动物在畋猎中被树枝拉住,逃杀中终于可以松懈,有个借口不再求生。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乐地笑出声音,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遂哭起来了。

还不到惯常的作文日,李国华就去按房家的门铃。思琪正趴在桌上吃点心,房妈妈把李国华引进客厅的时候,思琪抬起头,眼睛里没有眼神,只是盯着他看。他说,过道的小油画真美,想必是思琪画的。他给思琪送来了一本书。他跟房妈妈说,最近城市美术馆有很棒的展览,房先生房太太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带思琪去?反正我是没缘了,我家晞晞不会想去。房妈妈说,那刚好,不如老师你帮我们带思琪去吧,我们夫妻这两天忙。李国华装出考虑的样子,然后用非常大方的口气答应了。房妈妈念思琪,还不说谢谢,还不去换衣服?思琪异常字正腔圆地说了:谢谢。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拿了老师的书就回房间。锁上房间门,背抵在门上,暴风一样翻页,在书末处发现了一张剪报。她的专注和人生都凝聚在这一张纸上,直见性命。剪的是一个小人像,大概是报纸影剧版剪下来的。一个黑长头发的漂亮女生。思琪发现自己无声在笑。刘墉的书,夹着影剧版的女生。这人比我想的还要滑稽。

后来怡婷会在日记里读到:“如果不是刘墉和影剧版,或许我会甘愿一点。比如说,他可以用阔面大嘴的字,写阿伯拉写给哀绿绮思的那句话:你把我的安全毁灭了,你破坏了我哲学的勇气。我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的是他跟国中男生没有两样,讨厌他以为我跟其他国中女生没有两样。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思琪埋在衣柜里千头万绪,可不能穿太漂亮了,总得留些给未来。又想,未来?她跪在一群小洋装间,觉得自己是柔波上一座岛。出门的时候房妈妈告诉思琪,老师在转角路口的便利商店等她。也没叮嘱她不要太晚回家。出了大楼才发现外面下着大雨,走到路口一定湿透了。算了。愈走,衣裙愈重,脚在鞋子里,像趿着造糟了的纸船。像拨开珠帘那样试着拨开雨线,看见路口停着一台计程车,车顶有无数的雨滴溅开成琉璃皿。坐进后座的时候,先把脚伸在外面,鞋子里竟倒出两杯水。李国华倒是身上没有一点雨迹安坐在那里。

老师看上去是很喜欢她的模样的意思,微笑起来的皱纹也像马路上的水洼。李国华说:“记得我跟你们讲过的中国人物画历史吧,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思琪快乐地说:“我们隔了一个朝代啊。”他突然趴上前座的椅背,说“你看,彩虹”。而思琪望前看,只看到年轻的计程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像钝钝的刀。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他们眼中各自的风景一样遥远。计程车直驶进小旅馆里。

李国华躺在床上,头枕在双手上。思琪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馆地毯的长毛,顺过去摸是蓝色的,逆过来摸是黄色的,那么美的地毯,承载多少猥亵的记忆!她心疼地哭了。他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说:“或许想写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她又笑了:“借口。”他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你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

隔天思琪还是拿一篇作文下楼。后来李国华常常上楼邀思琪看展览。

怡婷很喜欢每周的作文日。单独跟李老师待在一起,听他讲文学人物的掌故,怡婷都有一种面对着满汉全席,无下箸处的感觉。因为不想要独享老师的时间被打扰,根据同理心,怡婷也从未在思琪的作文日敲老师家的门。唯一打搅的一次,是房妈妈无论如何都要她送润喉的饮料下去给老师。天知道李国华需要润滑的是哪里。

老师应门的神色比平时还要温柔,脸上播报着一种歌舞升平的气象。思琪趴在桌上,猛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怡婷。怡婷马上注意到桌上没有纸笔。思琪有一种悲壮之色,无风的室内头发也毛糟糟的。李国华看了看思琪,又转头看了看怡婷,笑笑说:“思琪有什么事想告诉怡婷吗?”思琪咬定颤抖的嘴唇,最后只用唇语对怡婷说:我没事。怡婷用唇语回:没事就好,我以为你生病了,小笨蛋。李国华读不出她们的唇语,但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发酵的屈辱感有信心。

三个人围着桌坐下来,李国华笑笑说,你一来我都忘记我们刚刚讲到哪里了。他转过去,用慈祥的眼神看思琪。思琪说,我也忘了。三个人的聊天泛泛的。思琪心想,如果我长大了,开始化妆,在外头走一天,腮红下若有似无的浮油一定就是像现在这样的谈话,泛泛的。长大?化妆?思想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来。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前年教师节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思琪坐在李老师对面,他们之间的地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快乐仿佛要破地萌出,她得用脚踩紧地面才行。

怡婷说道:孔子和四科十哲也是同志之家啊。李老师回她:我可不能在课堂上这样讲,一定会有家长投诉。怡婷不甘心地继续说:一整个柏拉图学园也是同志之家啊。思琪?听他们欢天喜地地说话,她突然发现满城遍地都是幸福,可是没有一个属于她。思琪?喔!对不起,我没听见你们说什么。思琪感觉脸都锈了,只有眼睛在发烧。李国华也看出来了,找了个借口温柔地把怡婷赶出去。

房思琪的快乐是老师把她的身体压榨出高音的快乐。快乐是老师喜欢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乐。佛说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爱之天,她的快乐是一个不是不爱的天堂。她不是不爱,当然也不是恨,也决不是冷漠,她只是讨厌极了这一切。他给她什么,是为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么,是为了高情慷慨地还给她。一想到老师,房思琪便想到太阳和星星其实是一样的东西,她便快乐不已,痛苦不堪。李国华锁了门之后回来吮她的嘴:你不是老问我爱不爱你吗?房思琪拔出嘴以后,把铁汤匙拿起来含,那味道像有一夜她睡糊了整纸自己的铅笔稿,两年来没人看没人改她还是写的作文。

他剥了她的衣服,一面顶撞,一面说:问啊!问我是不是爱你啊!问啊!完了,李国华躺下来,悠哉地闭上眼睛。思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穿好了衣服,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以前伊纹姐姐给我们念《百年孤寂》,我只记得这句──如果他开始敲门,他就要一直敲下去。”李国华应道:“我已经开门了。”思琪说:“我知道。我在说自己。”李国华脑海浮现伊纹的音容,心里前所未有地平静,一点波澜没有。许伊纹美则美矣,他心里想,可自己从没有这么短时间里两次,还是年纪小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