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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2

长安的荔枝 马伯庸 3731 2024-11-11 11: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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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想到砍树运果的法子,并不出奇,稍做调研即可发现。转运的精髓与难点,其实是在以此延展出的无数极琐碎、极繁剧的落地事项。整整一个上午,上林署官廨里一直响着李善德的声音。各位主事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前日的委屈,今日彻底逆转过来。

抛开内心对这个幸进小人的鄙夷,这些老吏们对李善德的工作思路还是相当钦佩的。

李善德发给他们的,是一系列格眼簿子,里面将每个衙署的职责、物品列表、要求数量、地点、时限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两个衙署需要配合比对,把簿子拿出来,还可以合并成一个,设计得极为巧妙。整个安排下来,流程清楚,职责准确。

大家都是老吏,你是唱得好听还是做得实在,几句就判断出来了。

安排好了大方向,李善德请各位主事畅所欲言,看有无补充。他们见他不是客气,也便大着胆子提出各种意见,有价值的,都被一一补进转运法度里面。连荔枝专用的通行符牒什么样子、过关如何签押都考虑到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鱼朝恩来找过一次,他拿出札子,交还给李善德,说自己揣摩了一天一夜,可惜才疏学浅,实在读不透,只好归还原主。他讲话时还是那么风度翩翩,言辞恳切,不见一丝嫉恨或不满在脸上。李善德懒得说破,跟他客气了几句,送出门去。

下午他们又足足讨论了两个时辰,算是最终敲定了荔枝转运的每一个细节,李善德长舒一口气。原来他限于预算与资源,很多想法无法实现,只好绞尽脑汁另辟蹊径。而如今有了朝廷在背后支撑,便不必用什么巧劲了。

以力破巧,因地制宜。总之一句话,疯狂地用资源堆出速度,重现汉和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腾阻险,死者继路”的盛况。

李善德在规划好的那一条荔枝水陆驿道上,配置了大量骑使、驿马、快舟与桨手、纤夫,平均密度达到了惊人的每六十里一换,换人,换马。而且根据道路特点,每一段的配置都不一样。比如江陵至襄州中间的当阳道一带,官道平直,密度便达到了三十里一换;而在大庾岭这一段盘转山路上,则雇请手脚矫健的林邑奴,负瓮取直前行,让骑手提前在山口等候。

当然,如此转运,花费恐怕比之前的预算还高。不过右相说他会解决,李善德便乐得不提。各个衙署的主事们,也都默契地没开口去问,各自默默地先从本署账上把钱垫上……

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李善德宣布,他会亲自赶去岭南,盯着启运的事。其他人也要即刻动身,分赴各地去催办庶务。所有的准备,必须在五月十九日之前完成,否则……他扫了一眼下面的人群,没有往下说,也不必说。

散会之后,李善德算算时间,连回家的余裕都没有。他托韩承给夫人捎去消息,便连夜骑马出城了。

这一次前往岭南,李善德也算是轻车熟路,只是比上一次行色更为匆匆,更无心观景。他日夜驰骋,不顾疲劳,终于在五月九日再度赶到广州城下。

广州的气候比上一次离开时更加炎热,李善德擦了擦汗水,有些忧心。这边没有存冰,荔枝出发的前两天,在这个温度下挑战可不小。

比天气更热情的,是经略府的态度。这一次,掌书记赵欣宁早早候在城外,他一见李善德抵达,满面笑容,唤来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牛车,车身满布螺钿,说请尊使上车入城,何节帅设宴洗尘。

很显然,岭南朝集使第一时间把银牌的消息传到了。

“皇命在身,私宴先不去了。” 李善德淡淡道。一来他不太想见到何履光,二来也确实时辰紧迫。

“也好,也好。何节帅在白云山麓有一处别墅,凉爽清静,正合尊使下榻。”

“还是上次住的馆驿吧,离城里近些,行事方便。”

连吃了两个软钉子,赵欣宁却丝毫不见恼怒。他陪着李善德去了馆驿,选了间上房,还把左右两间的客人都腾了出去。

安排好之后,赵欣宁笑眯眯地表示,何节帅已作出指示,岭南上下一定好好配合尊使,切实做好荔枝运转。李善德也不客气,说麻烦把相关官吏立刻叫来,须得尽早安排。

赵欣宁吩咐手下马上去办,然后从怀里掏出大小两串珍珠额链。珠子圆润剔透,每个都有拇指大小,说是给尊夫人与令嫒选的。李善德知道自己不收下,反而容易得罪人,便揣入袖中。他想了想,刚要张嘴问寻找林邑奴尸骸的事,没想到赵欣宁先取出一卷空白的白麻纸:

“大使在铁罗坑遇到的事,广州城都传遍啦。忠仆勇斗大虫,护主而亡,何节帅以下无不嗟叹,全体官员捐资立一块义烈碑。如果大使肯在碑上题几个字,必可使忠魂不致唐捐。”

李善德眼眸一凛,这赵欣宁真是精明得很,他的想法全被算中了。看来他们是打算把铁罗坑的事这么揭过去,拿林邑奴来卖个好。

他本想把麻纸摔开,可一想到林邑奴临死前的模样,心中忽地一痛。那位家奴一世活得不似人,死后更是惨遭虎吻,连骨殖都不知落在山中何处。若能为他竖起一块碑,认真地当成一个人、一个义士来祭奠,想必九泉之下也会瞑目吧…

李善德不擅文辞,拿着毛笔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借了杜子美的两句诗:“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赵欣宁赞了几句,说等碑文刻好,让大使再去观摩。

李善德牢记韩十四的教诲,拿出一轴早准备好的谢状,请赵欣宁转交何节帅。谢状里骈四俪六写了好长一段,中心意思是没有岭南经略府的全力支持,此事必不能成。荔枝转运若畅,当表何帅首功云云……

赵欣宁闻弦歌而知雅意,在调度人员上面积极起来。半个时辰之后,二十几位官吏便聚齐在馆驿。李善德也没什么废话,把在长安的话又讲了一遍,只不过内容更有针对性。

这里是荔枝原产地,是整个运转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如何劈枝,如何护果,如何取竹,如何装瓮,路上如何取溪水降温,必须交代得足够细致。

李善德特别提到,阿僮姑娘的果园,从即日起列为皇庄,一应出产皆供应内廷。这样一来,也算是为阿僮提供一层保护,省得引起一些小人豪强的觊觎。

把工作都安排下去之后,李善德遣散了他们,从案几上端起一杯果茶,润了润冒烟的嗓子。真正操办起,他才发现真是有无数事务要安排,简直应接不暇。这时门口有人传话,说苏谅来了。

一听这名字,李善德一阵头疼。可这事迟早要面对。他拿起笔墨纸砚摆了一阵,觉得不能这么逃避,只好说有请。

苏谅一进门,便放下手里的一个大锦盒,向李善德道喜,看来他也听说了右相银牌之事。

一阵寒暄之后,李善德说:“苏老啊,我跟户部那边讲过了。你襄助的一应试验费用,回头报个账,我一并摊入转运钱里,给你补回来。说不定还能给你从朝廷弄一个义商的牌匾,以后市舶司也要忌惮几分。”

李善德见面便主动开列了一堆好处,希望能减缓一点坏消息的冲击。苏谅何等敏锐,一听便觉得不对劲,皱起眉头道:“李大使,此前你我可是有过约定的。莫非有了什么变故么?”

李善德举起杯子,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半天方答道:“报效之事,暂且不劳苏老费心,朝廷另有安排。”

“这是为何?” 苏谅看着李善德,语气平静得可怕。

事实上,李善德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杨国忠没让他管钱粮的事。可这种高层给的私下指示,他又不能明着跟苏老说,迟疑了半天,也没想好怎么解释。

苏谅那张满脸褶皱的面孔,却越发不悦了。

“大使在困顿之时,是小老不吝援手,出资襄助,方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莫非大使富贵之后,便忘记贫贱之交了?”

“苏老的恩情,我是一直记在心上的。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考量,我一介小吏,人轻言微……”

“人轻言微?你最人轻言微的时候,找小老借钱时怎么不说?”

“这是两码事啊。”

“好,我信你,朝廷有安排,那你争取过没有?”

李善德登时语塞。他确实没有特别努力争取过,因为争取也没用。右相做的决定,谁敢去反对?他憋了半天,讪讪道:“荔枝转运我能做主,可钱粮用度却是从另外一条线走,不在我权限之内。”

苏谅气得笑起来:“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嘿,大使你是一推五岳倒,吐得干干净净啊。” 李善德面色惭红,手脚越发局促不安:“苏老放心,我的权限之内,还款绝无问题,利息也照给,不让您白忙一场。”

“白忙一场?你知道什么叫白忙一场?” 苏谅霍然起身,像只老狮子一样咆哮起来:“小老就因为信任大使你的承诺,整个商团的同仁们早早去做了报效的准备。如今你一句办不了,商团这些准备全都白费了,撒出去的承诺也收不回来了,这里面损失有多大?大使你能想象么?”

李善德确实想象不出来,所以他只能沉默地承受着口水。待得苏谅喷完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面孔:“朝廷又不是这一次转运,以后每年都有,我会为你争取。”

苏谅冷笑起来:“明年?明年你是不是荔枝使,还不知道呢!你立了大功,拍拍屁股升官去了,倒拿这些来敷衍!”

被他这么数落,李善德心里也忍不住拱起火来:“您先前借我的那两笔,我已用六张通行符牒偿还了。剩下的一千贯,是我欠您的不假,我会请经略府尽快垫付拨还。其他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

望着板起面孔的李善德,苏谅恼悲交加,伸出戴着玉石的食指,点向李善德的额头直抖:“李善德,小老与你虽然做的是买卖,可也算志趣相投。我本当你是好朋友,这次你回来,还计划着请你去给广州港里的各国商人讲讲那些格眼簿子,去海上转转。可你竟,你竟这么跟小老算账……”

李善德心中委屈至极,便拿出“国忠”银牌,搁在自己面前一磕:“苏老,此事的根源可不在我……”

他的本意,是暗示对方到底是谁从中作梗。可苏谅却误会了,以为他是把杨国忠抬出来吓唬,不由怒道:“大使不能以理服人,所以打算以势压人?”

“不,不是,苏老你误会了。这件事是右相要求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可这句解释听在苏谅耳朵里,根本就是欲盖弥彰。他一甩袖子,怒喝道:“好,好,大使你既如此,看来是小老自作多情了。就此别过!这寿辰礼物,就是丢海里好歹也能听个响!” 说完重新把锦盒抱在手里,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