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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3

长安的荔枝 马伯庸 3817 2024-11-11 11:3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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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书斋

岭南官路两侧随处可见树灌藤萝,这些浓郁的绿植层层叠叠,填塞几乎每一处角落,生机勃然如浪潮扑击。灞桥柳若生在此地,必无薅秃之虞。

蜀马不快,两骑走了大半天,总算进入从化境内。导游指着道路两侧的一片片绿树道:“这便是荔枝树了,只是如今刚刚开花,还未到过壳的时日。”

李善德不由得勒住缰绳,原来这便是把我折磨死的元凶了。

他抬眼仔细观瞧,这些荔枝树干粗圆,枝冠蓬大,像一个圆幞头扣在幡杆之上。一簇簇羽长叶从灰黑色的树干与黄绿色枝梢间伸展出来,密不透风。此时虽非出果之日,但花期已至。只见叶间分布着密密匝匝的白花,这荔枝花几乎不成瓣,像一圈毛茸茸的尖刺插在杯萼之上。这副尊荣,恐怕难以像牡丹、菊花一样入得诗人青眼。

就算是杜子美亲至,大概也写不出什么吧?李善德心想。

向导告诉李善德,这里种荔枝最有名的,不是那几处大庄子,而是石门山下一个叫阿僮的峒女。她种的荔枝又大又圆,肉厚汁多,远近口碑最好。不过她的田地不大,只得三十几亩,产出来的荔枝有价无市,只特供给经略府。

李善德冷笑了一下,他既有了荔枝使的头衔,为圣人办事,经略府是不敢来争的。他一抖缰绳,朝着石门山疾驰而去。

阿僮的荔枝田是在石门山一处向阳的外麓,山坳下有一道清澈溪水穿行,田庄恰在溪水弯绕之处。下足取水,侧可避风,可以说是一块风水上好的肥田。这田中不知多少棵荔枝树,间行疏排,错落有致,每一棵树下都壅培着淤泥灰肥,可见主人相当勤快。

他们走进田间,先是三、四个峒家汉子围过来,面色不善。导游说明来意之后,他们才将信将疑地站开一条路,说僮姐正在里面系竹索。

李善德翻身下马,徒步走进荔枝林几十步,只看到树影摇曳,却没找到什么人。他疑惑地抬起头来,发现树木之间多了许多细小的索线,犹如蛛网。李善德好奇地伸手去扯,发现这索线还挺坚韧,应该是从竹竿抽出来的。

“嘿,你是石背娘娘派来捣乱的吗?”

一个俏声忽地从头顶响起,由远及近,好像直落下来似的。吓得李善德下意识往旁边躲闪,“噗”的一声,踏进树根下的粪肥里。这粪肥是沤好晾晒过的,十分松软,靴子踩进去便拔不出来。

他踩进粪肥的同时,一个黑影从树上跳下来。原来是一个窈窕女子,二十出头,身穿竹布短衫,手腕脚踝都裸露在外,肌肤如小麦,右膀子上还挎着一板缠满竹索的线轴。

她看到李善德的窘境,先咯咯大笑,然后伸手扯住他衣襟往后一拽,连人带腿从粪堆里拉出来。

“我是阿僮,你找我做什么?” 女子的汉话颇为流利,只是发音有点怪。

“什么,什么石背娘娘?” 李善德惊魂未定,靴子尖还滴着恶心的汁液。

阿僮左顾右盼,随手从树干上摘下一只虫子,这虫子有桃核大小,壳色棕黄,看着好似石头一样:“就是这东西,你们叫蝽蟓,我们叫石背娘娘,最喜欢趴在荔枝树上捣乱。眼看要坐果了,必须得把它们都干掉。”

她手指一搓,把石背娘娘碾成碎渣,然后随手在树干上抹了抹。李善德镇定下精神,行了个叉手礼:“吾乃京城来的钦派荔枝使,这次到岭南来,是要土贡荔……”

“原来是个城人!”

峒人都管住在广州城的人叫做城人,这绰号可不算亲热。李善德还要再说,阿僮却道:“荔枝结果还早,你回去吧。”

李善德碰了个软钉子,只好低声下气道:“那么可否请教姑娘几个问题。”

“姑娘?”阿僮歪歪头,经略府的人向来喊她做獠女,不是好词,这一声“姑娘”倒还挺受用的。她低头看看他靴子上沾的屎,忽然发现,这个城人没怒骂也没抽鞭子,脾气倒真不错。

她把线轴拿下来,随手扔到李善德的怀里:“你既求我办事,就先帮我把线接好。”李善德愕然,阿僮道:“前阵子下过雨,石背娘娘都出来了,所以得在树间架起竹索,让大蚂蚁通行,赶走石背娘娘。”

原来那些丝线是干这个用的,李善德恍然大悟。孔子说吾不如老农,这农稼之学果然学问颇深。他是个被动性子,既然有求于人,也只好莫名其妙跟着阿僮钻进林子里。

他年过五十,干这爬上爬下的活委实有点难,只好跟着阿僮放线。她一点都不见外,把堂堂荔枝使使唤得像个小杂役似的。两人一直干到日头将落,才算接完了四排果树。李善德一身透汗,气喘吁吁,坐在田边直喘气,哪怕旁边堆着肥料也全然不嫌弃。

阿僮笑嘻嘻递过一个竹筒,里面盛着清凉溪水。李善德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竟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夕阳西下,其他几个峒家汉子已在果园前的守屋里点起了火塘,火塘中间插着十来根细竹签,上头插着山鸡、青蛙、田鼠,居然还有一条肥大的土蛇,诸色田物上洒满茱萸,烤得滋滋作响。李善德心惊胆战,只拿起山鸡签子上的肉吃,别的却不敢碰。其他人大嚼起来,吃得毫无顾忌。

早听说百越民风彪悍,生翅者不食幞头,带腿者不食案几,余者无不可入口,果然没有夸张。

阿僮吃饱了蛇肉,抹了抹嘴,伸脚踢了一下李善德:“你这个城人,倒与别的城人不同。那些人来到荔枝庄里,个个架子奇大,东要西拿,看我们的眼神跟看狗差不多。”

李善德心想,我自己也快跟狗差不多了,哪顾得上鄙视别人。

阿僮又道:“你帮我侍弄了一下午荔枝树,我很喜欢。有什么问题,问吧!” 说完她斜靠在柱子旁,意态慵懒。屋头不知何处蹿来一只花狸,在她怀里打滚。

李善德掏出簿子和纸笔:“有几桩关于荔枝的物性,想请教姑娘。” 阿僮撸着花狸,抿嘴笑起来:“先说好啊,我这的果子早被经略府包下啦,不外卖。”

“我这差事,是替圣人办的。”

“圣人是谁?”

“就是皇帝,比经略使还大。他要吃荔枝,经略使可不敢说什么。” 李善德有点掌握跟这班峒人讲话的方式了,直接一点,不必斟字酌句。

阿僮想不出比经略使还大是个什么概念,捶了捶脑壳,放弃了思考,说你问吧。

“荔枝从摘下枝头到彻底变味,大概要几日时间?”

“不出三日。到了第四日开外便不能吃了。”

这和李善德在京城听的说法是一致的。他又问道:“倘若想让它不变味,可有什么法子?”

“你别摘下来啊。” 阿僮回答,引得周围的峒人们大笑。李善德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就是问摘掉之后怎么保存啊!”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上头沾满了碎叶和小虫。

阿僮借着火光端详片刻:“你是第一个在这里做过农活的城人,阿僮就传授给你一个峒家秘诀吧!”李善德眼睛一亮,连忙拿稳纸笔:“愿闻其详。”

“你取一个大瓮,荔枝不要剥开搁在里面,瓮口封好,泡在溪水里,四日内都可食用。”

“……”

李善德一阵泄气,这算什么秘诀。上林署的工作之一就是冬日贮冰,夏日送进宫里与诸衙署去镇瓜果。若不是岭南炎热无冰,还用得着这峒女的秘诀么?

阿僮见李善德不以为然,有些恼怒。她挪开花狸的大尾巴,凑到他跟前:“城人,我再说个秘诀给你,这个不要外传,否则我下蛊治你哦。” 李善德点头静待,阿僮得意道:“放入大瓮之前,先把荔枝拿盐水洗过,可保到五日如鲜。”

李善德一阵失望。密封、盐洗、冰镇,这些法子上林署早就用过,但只济得一时之事。阿僮大为不满,举起狸猫爪子去挠他:“你这人太贪,得了这许多好处都不满意么?”

李善德躲闪着猫爪,只好把自己的真实要求说出来。阿僮对长安的远近没概念,更不知五千里有多远,但她一听路上要跑至十数天,立刻摆了摆手道:“莫想了,十几天,荔枝都生虫啦。”

“你们峒人真的没办法,让荔枝保鲜十几天吗?”

阿僮叽里咕噜地跟其他人转述了一下,众人皆是摇摇头。岭南这里,想吃荔枝随手可摘,谁会去研究保存十几天的法子。李善德叹了一口气,果然不该寄希望于什么山中秘诀,还是得靠自己。

他放弃了保鲜问题上的纠缠,转到与自己试验至关重要的一个话题上来:“从化这里的荔枝,最早何时可以结果过壳?”

过壳即是指荔枝彻底成熟。阿僮没有立刻回答,招呼一个峒人出去,过不多时拿回来两朵荔枝花。阿僮把花摊在李善德面前:“你看,这花梗细弱的,叫做短脚花,一般得六七月才有荔果成熟;花梗粗壮的那种,叫长脚花,四五月便可有果实结出。”

“还有没有更早的?”

“更早的啊,有一种三月红,三月底即可采摘。我田里也套种了几棵,现在已经坐果了。” 阿僮说道这里,厌恶地撇了一下嘴,“不过那个肉粗汁酸,劝你不要吃。我们都是酿酒用。”

“这种三月红,不管口味的话,是否可以再催熟得早一些?”

她支起下巴,想了一回:“有一种圆房之术。趁荔枝尚青的时候摘下来,以芭蕉为公,荔枝为母,混放埋进米缸里,可以提前数日成熟。这就和男女婚配一样,圆过房,自然便熟红了。”

阿僮说得坦荡自然,倒让李善德闹了个大红脸,心想到底是山夷,催熟果子也要起这种淫乱的名字。

他问得差不多了,放下纸笔,吩咐导游把蜀马上卸下几匹帛练。阿僮看到里面有一匹粉练,喜得连花狸也不要了,冲过去把布扯开围住自己身子,犹如裙裾,就着火光来回摆动。

“这是送阿僮姑娘你的礼物。”

“聘礼吗?” 阿僮看向李善德,目光闪闪。

“不,不是!” 李善德吓得慌忙解释,“这是给姑娘你预支的酬劳。我要买下这附近所有的三月红,你帮我尽早催熟,越早越好。”

“哎,买卖啊!” 阿僮把练角披在背上,小嘴微微撅起,“我还以为,总算有个肯干活的城人,能帮我一起侍弄庄子呢。”

“阿僮姑娘国色天香,自有良配,老朽就算了,算了……” 他擦擦额头的汗水。若让夫人误会自己来岭南纳妾,不劳圣人下旨,他早已魂断东市狗脊岭了。

“行吧,行吧!你这人真古怪。”

阿僮嘟囔了一句,出去安排。临走之前,她恼火地伸脚踢了踢那花狸,花狸非但不跑,反而就势躺倒在地,露出肚皮。

李善德靠着地塘旁,正打算假寐片刻,却看到那花狸露着肚皮,威严地歪头盯着自己。他在长安做惯了卑躬屈膝的小官,发现它颐使气指的眼神竟与自己上司一样。多年的积习,让他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伸手去蹭花狸的肚皮。李善德做低伏小,把那花狸伺候得一阵呼噜紧似一阵。

漫漫长夜,居然就这么撸过去了。